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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家之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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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家之禍

定昌殿內。

濃烈的香料簡直就要把整個宮殿熏入味。重重的綢緞垂下來,將大殿填滿,又被酒液打濕,倒顯得斑駁。

殿內死一般的寂靜,只餘無意間碰到的酒壺、盒子會發出一些微末的聲響。

再走近些,那香料就被張牙舞爪的血腥氣吞噬殆盡。數十個屍體橫在地上,周圍的綢緞全部被染成暗紅色。

地上積起一大攤血窪,還有屍體在源源不斷地噴湧鮮血,將那血窪越沖越大,越匯越多。

樂正冶躺在那血窪裏,眉目帶笑,面色卻灰白青黑,臉沾染上的血跡顯得極其詭異。

就像會在夜晚爬起來吸食人血的屍怪。

“你在做什麽?”

樂正冶猛地睜開眼睛,看清來人後才放下戒備,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。淅淅瀝瀝的血從他衣服上滴落,擡腳後就是一地的血腳印。

樂正冶只穿了一件裏衣,那裏衣極大極長,像極了人類誤穿大神的綾羅,野鬼披架著天幕行路。

蔓延的血跡是修羅河道裏的厲鬼刻紋,他是誕生於地獄的野魂,象征著世間最大的苦厄災禍。

“阿姐?我啊,感覺有些冷,本來想找人取暖的,可惜我不喜歡他們呼吸出來的味道。然後我又一想,哎!血肯定也是熱的,那我要血就是了,為什麽還要他們呢?”

樂正冶語氣溫和,臉上表露出的困惑像極了虛心求教的小孩,與之前暴戾的樣子大相徑庭。

卓司農嚇得幾乎想撞劍自絕,和這樣的人認罪,他是瘋了嗎!有帝如此,他留在豐和不就是待宰羔羊?

謝家何其聰明!可笑他們還在虎口奪食,別人早早就已經計劃著逃命,好福享後生了。

樂正窈雖說見過樂正冶的瘋病,卻也沒想到他已經瘋成這樣了。

堆積起來的血窪,幾乎沒有半點人性的眼睛,連她看了都發指。在她有生之年,第一次對她這個弟弟產生極大的恐懼。

樂正冶把一旁的虎毛裘披上,淡聲道:“來人,餵食。”

側門被推開,一隊侍衛魚貫而入,把那堆砌的屍體抱起就往後面走,錦緞被掀開。裏面露出來的東西讓樂正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,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。

只見一個兩人高的籠子裏關著一只油光水滑,體型碩大的老虎。那老虎的頭靠在爪子上,盤在一邊,顯然還在休憩。

在他休憩的一邊堆著好些屍體,全部都只吃了肚腹和內臟。侍衛打開一邊的窗口,拖出那些屍體,又將新屍體塞進去。

那老虎被驚擾了睡眠,也只是尾巴一甩,又繼續打盹。

樂正冶頗有些自得道:“阿姐你看,他們總說城外有虎作祟,但只要他們吃飽了,根本就不會作祟傷人。我是對的。”

樂正窈扯著笑道:“是啊,你是對的。阿姐有些時候沒見到你,現在見你倒覺得比上次精神些。”

樂正冶洗了洗手上的血,拉起樂正窈坐在一邊,“是呀,近來我感覺輕松不少,好多事情也想通了。阿姐押來的人是怎麽回事?”

樂正窈撇了一眼卓司農,示意他快說話。

可卓司農哪裏敢開口,他現在嚇得大腦空白,連聲音都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。衣服濕了一遍又一遍,別說樂正冶了,就連他也覺得陰風陣陣。

樂正冶見他煞白的臉,一下子沒了耐心,偏頭問道,

“不喜歡舌頭?”

卓司農聞言狠狠一抖,用力地咬了幾口臉頰上的肉,直到滿嘴流血才喚回來他的聲音。連忙回道:“罪,罪臣新得了一味丹藥,有安神之效,想來獻於陛下……”

樂正冶一下來了興趣,召侍從把一排又一排的丹藥呈上來。樂正冶起身把丹藥一顆接著一顆地往嘴裏丟。

樂正窈被他這種不要命的吃法嚇到,一把攔住他的手。自從上次的藥包用完後,樂正冶就開始大肆地尋找煉丹師和丹藥。

也許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只要有人揚言可制長生不老丹的,就被請進來煉丹,好吃好喝地供著。

結果樂正冶最後吃得吐血,連人都認不清。無奈之下樂正窈用了風令配的藥。

如今的思維清晰的樂正冶倒像是

回光返照。

樂正冶覺著這些丹藥頗為無趣,不怎麽期待地吞下手上的銀白色的丹藥。

死寂的血液開始奔湧,沈寂的心臟開始猛烈地跳動,青白色的臉上暈起了血色。興奮的神經在戰栗。

突然萌芽的生機就像給紙人點的眼睛。

“不錯,當賞!誰弄出來的藥?朕要重重地賞!”樂正冶心情頗好地摟著一個侍女坐回去,靠在她身上輕輕吸氣。

樂正窈臉色一下子沈下來,皮笑肉不笑地問卓司農,“卓大人可是不會回話?不是還有事要交代?”

卓司農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樂正窈,終究是下定決心道:“是罪臣手下的一個煉丹師鉆研所得,可惜那人已經……已經死了。”

樂正冶一把抓住丟在一邊的劍,走上去噗嗤一聲地將劍沒入皮肉。

“說點朕想聽的。”

卓司農強忍下肩上的巨痛,顫聲道,“但,但微臣留有丹方,若是得高人煉丹,必定可助陛下長生康泰!”

樂正冶聞言笑著把卓司農扶起來,“有你這句話,朕就放心了!”

卓司農忙道:“那丹方就在銅門城,由藥堂的管事存著,是那煉丹師身上搜出來的。罪臣這就去喚人獻來。”

樂正冶微瞇著眼睛,嘴角要揚不揚,問道:“你說你是罪臣?”

卓司農忙又跪下,回道:“罪臣沒能第一時間獻給陛下,是微臣之罪!實在是因為那煉丹師極其可恨,一直不肯交出丹方。”

樂正窈怒地一拍,簡直按捺不住想沖上來把他殺了以洩心頭之憤。他怎麽敢忤逆自己的意思!莫不是真的以為自己不會殺他?

樂正冶的身上的皮膚漸漸升起緋紅,呼吸也變得急促,渾身冒著熱氣,身上突然有了無盡的力量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你有罪,你確實有罪!而且有大罪!”樂正冶笑得前俯後仰,惡狠狠地咆哮,

“你是不是以為,一顆丹藥就能控制朕?你以為朕是任人驅使的傻子?”

“朕是皇帝!是天子!你這麽個卑微的臭水溝裏的賤種,怎麽敢打朕的主意!”

樂正冶一邊叫囂,一邊用劍從他身上剜肉。卓司農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步出了問題,劇烈的疼痛讓他只顧得上滿地哀嚎打滾,逃開落下來的刀刃。

樂正冶不滿他的亂動,又似是突然有了神力,一腳狠踹上卓司農的頭,咯嘣一聲就沒了生息。

樂正冶偏偏頭,喃喃道,“你想害我,你想害我,你怎麽敢來害我……”

淌血的劍不斷剝刺皮肉,帶出新的血來,那血肉模糊的軀體剛開始還會微微彈動,最後也就變成一副骨架。

樂正窈見狀,勉強打了招呼,便急切地逃離定昌宮。她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,她必須盡快完成自己的計劃,在樂正冶徹底瘋掉之前。

樂正窈風風火火地回到宮裏,迎面碰上了風令。樂正窈一下撲倒在風令懷裏,抓著他的衣襟道,“風郎,你會幫我的吧,你一定會幫我的吧!”

風令被她這突然的狀況弄得一楞,旋即想起應該是她被皇帝刺激到了。斂下眼中的情緒,嗯了一聲。

任府。

任無涯執棋嘆道,“卓司農去了這麽久還沒有消息,多半是兇多吉少了。”

謝玄都對弈回道,“今日卓家恐又是一門慘案。”

“你可了解我們這位皇帝?”

“不甚了解,謝家卷案裏提之甚少。”

任無涯笑了一聲,“謝家自然知之甚少,謝家族老自詡正直之士,自是不屑於記這種事的。”

“咱們這位皇帝,是舞女所出,又誕在冷宮裏,可憐那舞女死得早。年幼時身邊就沒有了庇護,周圍又全是些瘋人,平日沒少受欺淩。”

“最後被折磨得要死了,發瘋砸死了他的乳母,吃了她的飯食。先帝偶然目睹全過程,誇了一句,‘此子有血性,肖我!’”

“先帝縱容子女相殘,皇子大多相互算計死了。他作為唯一的血脈被立做太子,沒過多久就成了皇帝。也沒人教育管束,最終養成了敏感暴戾的性子。”

至於長公主樂正窈,也無非是住得偏遠,離冷宮近,救了幾次樂正冶罷了。

謝玄都這才明白,為什麽當時韓程一事謝家會遭大禍。

謝家不算隱秘的動作讓皇帝察覺到異樣,可他卻不懂這是什麽征兆,索性尋個理由全關起來。

可惜謝家一心想要離開,沒有顧忌這些。終於引得皇帝大怒,讓謝家付出了代價。

是夜。

豐和城內的一處寶地,突然起了大火。整個宅子的每處木料都寄生著烈火。高漲的烈火瘋狂地掠奪燃料。

樂正窈看著院內被虐殺的人,心裏終於松快了些,侍從婢女痛哭流涕地抓著樂正窈腳下的石階,央求著公主放過自己。

卓家的女兒自己抹了脖子,不願被玷汙也不願茍活。卓家的公子也算有些血性,卓府內三十多人的府兵和門客,佩劍與之拼殺,企圖殺出一條血路來。卓母抱著兩個還在繈褓裏的嬰兒,趁著打開的空口逃了出去。

院子裏的屍體被引燃,有些躲在其他地方的人被拉出來推進火堆裏。尖銳的嘶吼聲和咒罵聲幾乎要刺破耳膜。

卓家的幾位公子最終死在了門外的踏跺上,望著那逃掉的身影。二房三房也沒留下什麽活口,餘下還留有命在的多半也就是流放了。

卓母心亂如麻,腳上踏著的地也變得像食人怪物的口腔,手上護著的嬰孩是卓家最後的希望。

喉嚨裏不斷泛起血腥氣,呼吸的空氣變成利刃劃破她的喉管,越發沈重的身軀即將倒下,死亡的號角已然吹響。

終究是體力不支,一個凸起來的小樹根就可以把她絆倒。就算是倒下時也緊緊地護著身前的兩個嬰孩,用自己的身體緩沖。

刀刃相接的聲音催促著她趕緊站起來,噴血的場景迫使著她救下兩個幼童。

狠了狠心,卓母掙紮著站起來,背上的傷讓她不住地抽氣。一瘸一拐地滾落到一個草叢下,淚水不住地往下流,滴落打濕繈褓。

她一時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。

出於私心,她吻了吻兩個幼童的臉頰。剛把他們藏好,背後就響起了刀刃入體的聲音。

一個士兵直挺挺地倒下,巨大的傷口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。

卓臥石還是那副樣子,黝黑,上衣還是那樣隨意的系在腰上,包著一個大劍鞘。

卓臥石把重劍插回劍鞘,把那兩個孩子抱起來,“阿娘,走!”

卓母哭笑著摸了摸卓臥石的臉,“阿娘能再見你一面,已經很知足了,這兩個孩子,一個是你幼弟,一個是你三房叔叔的幼子,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呢……若能活下來,一個叫幸,一個叫運吧。”

卓臥石沒吭聲,一手抱住那兩個嬰孩,一手扛起卓母就往馬上翻。飛揚的塵土混著淚水回到土地裏。身後此起彼伏的痛呼與不甘也葬送在了泥土裏。

卓臥石不敢停歇,一匹馬跑了一天一夜,甚至跑死在了路上,才終於到達那個隱蔽的院落。

卓家畢竟經商,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,只是沒想到此處這麽快就被用上,也沒想到來人只有一個漢子一個老婦人兩個嬰兒罷了。

家巷一禍,誰家孤兒嚎哭?

謝玄都又落一子,“原以為舅舅不在乎別家生死,沒想到竟也會動惻隱之心?”

任無涯回落一子,搖搖頭道,“只是卓家命不該絕罷了。卓臥石回豐和徘徊多日,卓家也非蠢鈍之族,個中緣由皆是定數罷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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